第一卷覆雨翻云
梅廿九~思情
楔子
他转过头来,俊脸上有捉狭的笑,「据说男人救了妖,妖都会以身相许的,
是这样的吗?」
他说:「记住,以后若是让我再见到你,你就是我的。」
……
南方的冬末春初,总是交替得很快。
冬天还未真正褪去寒衣,春天就急不可耐地落下雨来。
推开木格窗,通往梅园蜿蜒着的青石路,在蒙蒙细雨涤荡下清冷而寂寥。
园子里是一片残垣断壁,有着大火肆虐过的痕迹。
而幸免存活下来的梅花,就在无尽的寒寂中傲放。
丝丝细雨,润物无声地飘落在洁白素雅的花朵上,粉嫩的花瓣娇弱地承接着
雨水,渐渐汇聚溢满,盈盈欲坠,像美人噙着珍珠般的泪滴,晶莹剔透。
盛开的梅花美得动人心魄,但我并不为此动形于色。
因为,鲜花通常不属于赏花的人,而属于牛粪。
我慵懒地坐下,斜倚在铺了紫貂皮的美人榻上,一袭宽松的白袍,一头乌黑
的长发倾泻在肩头,直拖曳到榻下。
我叫梅廿九,过了冬天便十七岁了。
是这座破败梅园的主人。
其实不久前的园子还是很漂亮的,经常有文人雅客出没,还有着清脆的欢歌
笑语和动人飘渺的身影,而如今只剩下一片萧瑟。
梅园曾经有个好听的名字叫:欢喜阁。
它是远近闻名首屈一指的青楼妓院,一场大火让它一蹶不振。
三个月前我是这里的红牌,但现在我是这里的老鸨,正为欢喜阁的复兴而努
力着。
缕缕檀香烟从三足银鼎熏炉里逸出,在屋里氤氲弥漫,让放松下来的我昏昏
欲睡。
侍女琉璃蹑声近前,问道:「九姑娘,累了吧?今晚将军府的宴席还去吗?」
我转过疲惫的脸,苦笑一下,道:「能不去吗?」
今晚不仅有许多权贵到场,而且白将军还请了许多青楼的红牌前去助兴,这
是一个展示青楼形象的绝佳机会,我相信很多人就如我一样对这次宴席虎视眈眈,
我还指着这次露脸来挽回点欢喜阁的客源与人脉呢。
再不重振旗鼓,欢喜阁的姐妹们都快熬不住了。
所以,一定要去。天上下刀子也要去。
我举起琉璃递过来的飞天凤鸟纹镜,镜子现出一张吹弹得破、白玉般无暇的
脸,如星的美目顾盼生辉,润泽的樱唇不点则红,只是镜中的人黛眉轻蹙、近乎
透明的脸上总带着倦怠与忧郁的神情,苍白得与身上的衣物浑然一体,没有半点
血色。
镜中人,美则美矣,却总带有一种饱经沧桑的落寞与憔悴。
我颓然地放下镜子,轻轻叹了口气。
一阵冷风吹进,琉璃走上前将窗户关好,说,梅花开得很好,九姑娘,待我
去折它一大枝插在瓶里留作观赏,可好?
我轻摇螓首制止了她,淡然道:「让它好好开着吧,本就时日无多,何必加
速它的凋落呢?」
花开正好,无故为何要去招惹?难道只为了贪图它的美,就可以无视它的生
死吗?!
若是如此,真去折了,只怕手中留的不会是余香。
但是,我又为何如此愤慨呢?它开它的,我活我的,已无相干。
尽管我曾是那个掌控梅花盛开和凋谢的主。
和琉璃边说着话,我边闭上眼假寐,几日来流连于声色的应酬奔波,让我有
点倦怠。
尽管意志昏沉,我纤细如青葱的手指却紧握着一块绸帕,上面绣着一朵昙花。
这块帕子是早逝的母亲留给我的唯一信物。我随身带着已经很多年。
我母亲是属昙花的。
而我属梅。
不必对此奇怪,因为我们都不是人。
这就如人类有属相一说,我们的属相,就相当于人的属相里牛鬼蛇神之类。
我们是花妖。
不过,一只早已经灰飞湮灭,另一只则丧失了法力,成了一个软弱的女人,
甚至比普通的凡人还无抵抗力。
母亲犹如昙花般美丽。可每当我回想起昙花时,心里总有一种说不出的况味。
我爱它的哀婉动人,也恨它的懦弱自私;我爱它的凄艳悲壮,也恨它的固执
偏狭,而这两者偏偏是如影随形,相生相伴的,正如盛开与凋谢是花之魂,追求
完美与脆弱不堪也是我们花妖族的精神特质一样。
肩上的梅花印记隐隐作痛,像有团火在灼烧,虽然已经完全是普通人了,但
还是会有花妖的痕迹,譬如这个梅形印记在梅花开的季节便会发红,如针扎般刺
痛,直痛到心尖上,似在提醒着我原是个不羁的梅花妖,让我辗转反侧,彻夜不
得眠。
我也想做回花妖,但我已不能了。
在我九岁的时候就被母亲封住了法力,本来在十四岁的时候有一次恢复的机
会,却被人为地破坏了,因此我永远不可能再做回花妖了。
外面的雨还在下着,没有任何停歇的意思。琉璃见我实在是倦极,便道,九
姑娘你先歇着吧,等会儿我再帮你梳妆。
我应了,便昏昏睡去。
睡梦中仿佛又置身于那片梅花林海中,我张开双臂在漫天花雨中盘旋,梅林
中回荡着我银铃般的笑声,我小小轻盈的身体在腾空飞跃,似乎是林中穿梭的精
灵。
这似乎是我小时侯的场景。
那时的我是只小花妖,就是传说中花的精灵。
世上每种花中都有花妖存在,每只花妖只有两百岁左右的寿命,只比人类稍
长了点,当然修道成仙者除外。可修仙路漫漫,几万年也不会出现一两个修成正
果的,希望实在太渺茫。
于是大多数花妖都退而求其次,大都安心认命地享受着闻香而醉、随花开落
的日子。
但也不是每只花妖都能随意掌控所属花种的盛开与凋谢,只有具有特殊秉质
的花妖才可以。
不知如何就具有了特殊秉质,我竟然做到了,虽然控制花开的动作与速度还
显得稚嫩与生涩。
不会忘记当用小手指对着梅花念了声咒语,那树红梅居然缓缓绽放时我的惊
讶与喜悦。我朝着母亲露出了一个灿烂而得意的微笑。
母亲老是望着我小小年纪就显露出的不俗容颜而忧心忡忡,虽然我其实就像
是她缩小的翻版。她总感到我的身边围绕着很重的戾气,因此严令三申,没有她
的陪从我独自一人不得在花丛中流连。
但生性淘气的我偏喜欢在梅花林中一展我不羁的天性,每当趁母亲不注意的
时候便会到梅林里与梅花雨共舞,学习掌握花开花落的调控技巧。
那年那天的午后,年幼的我独自穿梭在梅林中,与飘落着的梅花轻盈共舞。
正自在快乐地飞舞着,没料想从草地上突然窜起一只隐匿着的长形庞然大物,
张开血盆大口,向我猛扑过来!
待我回过头来,那只怪物的嘴离我只有一步之遥了,我甚至已经闻到它大嘴
里令人晕眩的膻腥臭味。
怪物看着我的眼睛里闪着贪婪而猥亵的眼光,它摆动着身体,粗大的尾巴兴
奋地圈卷着,想要紧紧缠绕上我纤细的身子。
我惊呼一声,身子立刻向前飞跃而出,险险躲过怪物的袭击,但怪物依然穷
追不舍。我转身,长袖一甩,兜住漫天的花瓣,向怪物直抛过去,柔软的花瓣瞬
间变成尖利的花针迎面向怪物射去。
怪物躲闪不及,铜铃大的眼睛被扎中了几枚花针,它疼痛得咆哮一声,窜起
半天高,粗大的尾巴狂怒地将一棵梅树拦腰折断,接着向我猛扑过来!大有得不
到我便将我吃下去的架势。
我围绕着梅树与怪物周旋,但渐渐地,气喘吁吁、疲于奔命的我已体力透支,
我粗浅的法术根本抵挡不了这庞然大物凌厉的攻势。
我开始后悔没有听从母亲的告诫,我一边奔逃一边张开颤抖的唇,惊惧地喊
道:「娘,娘——,救命,救命——」,整个梅林都回荡着我慌乱的呼救声。
但这个梅林本就人迹罕至,而我和母亲栖身的山洞又离这甚远,就算母亲闻
声赶到,只怕我早已经葬身于这个怪物的腹中了。
终于,我的身形开始迟缓下来,脚下突然一绊,我扑倒在一棵梅树下,想爬
起来却发觉脚踝处疼痛钻心,再也无力起身。
我惊惶地往后缩着身子,而那只怪物见状,红色的眼睛里闪着狰狞的光,窜
扑上来,张开大口便朝着我的脖颈狠狠咬了下去……
我全身战栗地闭上了眼睛,绝望地等待着那阵剧痛袭来……正在此时,突听
见「得得」的清脆马蹄声由远而近,在静谧的梅林中回荡,然后「嗖」地一声,
是箭离了弦破空的声音。
那只怪物突然身形暴涨,直立起老高,接着痛苦地叫吼着软软跌落在地上,
抽搐了一阵便不动了。原来怪物竟是一条巨蟒!而它的七寸,不偏不倚,正深深
插着一支银箭!
我惊魂未定,小手揪着胸襟怯怯地抬起头来,看到就在离我不远,林中迷雾
散尽处,有一双清冷深邃的眼眸正盯着我。
那双眼睛的主人是个剑眉朗目、丰神俊逸,全身却散发着冷冷寒意的少年。
他的年纪不大,约莫只有十四五岁,一袭蓝底织金锦袍,足蹬长靴,更显英
姿飒爽。
他左手持着弓,右手拉着缰绳,骑在一匹配着银鞍锦辔的高头骏马上,居高
临下地望着我,眼里有思量、揣测还有一闪而过的惊艳与迷惑。
梅廿九~暗许
他眯眼望着我,长眉微蹙。
他转头望着地上蜿蜒盘旋成一团的巨蟒,再看看树下我隐约晃动的暗影,仿
佛是在考虑要不要下马,毕竟这片神秘梅林充满了诡异与萧杀。
打量了我一会儿,他终究还是一按马鞍,敏捷地跃下了马,将弓插入马背旁
的弓箭袋,然后向我走过来,他的身形挺拔飘逸,步伐坚定有力。
但就在他靠近巨蟒的那一瞬间,那条巨蟒突然垂死挣扎,猛然间从地上翻腾
而起,恶狠狠向少年扑去,狰狞地想吞噬掉眼前的少年。
我只来得及惊叫一声,便眼睁睁看着少年处于异常危险的境地。我惊恐地闭
上了眼睛,不敢再看。但是,那少年面上不带一丝感情的眉宇间,却有着与他年
纪不相符的沉着稳定。
他从容不迫地正对着体积比他庞大出几倍的巨蟒,随着金钩铁戈离鞘的声音,
他已猛地拔出腰中长剑,挺拔的身体腾空而起,他举剑用力在空中一挥,随即收
回,动作一气呵成,干脆利落。
说时迟那时快,只见寒光一闪,鲜血四溅,那条巨蟒已经身首异处,再也不
能动了。
滴滴蟒血如落花般在空中洒落,梅林中顿时弥漫开一股血腥之气。
本就闻不得半点血腥味,眼见身边的梅树干上溅满了暗绿的蟒血,膻臭刺鼻,
我用手掩住自己的嘴,欲呕又止。
稳稳落在地上的少年气都不曾喘一下,他冷冷看着地上已死的巨蟒,徐徐地
从怀里掏出一块白色的锦帕将剑身擦干净,然后握住剑鞘,只听得「叮吟」一声,
带着萧杀之气的长剑已归鞘。
他转过身来,在离我不远处站住,看了我一会儿,才道:「你,没事吧?」
他的眼神摄人心魄,让我不敢直视他的眼睛。我低着头没有回答。
他是个凡人,我看出来了,但他又不似普通的凡人,虽然他尚很年轻,但那
仿佛刀雕般轮廓分明的完美五官、清冷华贵的气质中却隐隐透着王者的霸气。
见我不应他,他上前两步,近距离仔细端详着我,我知道他可能在猜疑这荒
郊野岭,我到底是怎么出现在这里的?我究竟是不是人,亦或就是传说中的妖怪?
感觉到他锐利的眼神,我连忙往后缩了缩身子,用袖子想稍微盖住自己的脸,
因为我的脸是半透明的。我转动着身体,想要逃离他远一点,却被脚上的疼痛牵
引着呼了声痛。
他高高站着看看我,而后蹲下身来,不顾我的抗拒,伸出有力的手掌,一把
捉住我的脚,仔细检查着我的脚踝,用手在我的脚踝处轻轻一捏,我痛呼出声,
他皱着眉头,说:「你崴到脚了?」
我点点头,这才想起要谢谢他的救命之恩,我感激地看着他,说:「谢谢哥
哥的救命之恩。」
他闻言看了看我,说:「不用谢我,正好路过赶上罢了。」说着俊秀的脸上
并没有什么表情。
他沉吟片刻,问道:「小丫头,你怎么会孤身一人在此地?」
我一时语塞,嗫嚅着说:「我,我和母亲来采蘑菇,走,走散了……」
他紧盯着我的眼,似要看出我说的是不是谎言,末了还是点点头,说:「原
来是这样。」
他又观察着我的脚,天寒地冻,我没有穿鞋袜,光着一双脚。我们花妖是不
怕冷的。
他低声叹道:「你家买不起鞋袜吗?」
我光裸的小脚丫在他温暖的手掌里如同一块透明的白玉,我肤色是半透明的,
他看着我,清澈的眼里有疑惑,还有点淡淡的怜惜。我不知如何去回答他,毕竟
他是我见过的第一个人类的男人。
我只有怯怯点了点头。
他探手入怀,掏出了一串明珠,他从珠串里摘下一颗最大的珠子,递给我说:
「这个珠子你拿着,拿去换些银两添置些御寒的衣物吧。」说完,他有点不好意
思地说:「出来得匆忙,没有带金银,只有给我母亲的却忘了交给她的一串珠子。」
我急忙摆摆手,说:「不,不,哥哥救我已经让阿九感激不尽,怎能还要您
的东西?」看得出来这颗夜明珠价值不菲。
「阿九?你叫阿九?」少年抬起眼睛。
「是的,我叫梅廿九,母亲说我是腊月二十九生的,正是梅花开得好的时候,
所以就让我叫了这个名字。」我说。
「哦………」少年没有说话,只是将明珠强塞入我的小手里,脸上有不容推
脱的威严,然后他又握住我的脚看着。
他突然问我:「现在林子里有蘑菇吗?」
「蘑菇做什么汤好喝?」
「恩?」我没有反应过来,他怎么突然会问我这些不搭干的问题,不过还是
认真思索着他的话。却听得「啪嗒」一声,我觉得脚踝一阵刺骨的疼痛,忍不住
痛叫一声。
他却松了口气道:「好了,你脱臼的关节已经复位了。」原来他问我话是要
引开我的注意力,免得帮我将关节复位时我会痛得厉害。
我动了动脚踝,果然一点也不痛了。
我感激地看着他,而他看着我,英俊的脸上慢慢浮现出一丝笑意。
原来他也会笑的,笑起来这么好看,犹如春寒过后解冻了的雪原,反射出耀
眼和煦的光芒,晃得令人照不开眼。我看着他那张神采飞扬的俊脸有点呆了。
半晌,一瓣梅花飘到我脸上,我才回过神来,却看见他脸上的捉狭。
他笑道:「你这个小丫头,我脸上有灰吗?」
我羞红了脸,虽然我还是个小小花妖,却也懂得这么紧盯看一个男人是不符
合人类的礼数规定的。
他看我害羞不再捉弄我,抬抬看了看天色,夕阳快落山了,整个梅林开始暗
下来,瑟瑟的寒风开始猛烈起来。
他说:「你住在哪里?我送你回去吧?」
「不,不用了,」我急忙答道。
「为什么?」他开玩笑地说道,「难道你是妖怪,住在山洞里怕我看见吗?」
我不知所措,支吾半天说不出话来。
我有点紧张,怕他发现我是和他不一样的非人类,怕他知道我是花妖而被吓
跑。不知为什么我不希望他被我吓走。
所以我极力想装作自然一些,但越是想让自己平静下来,就越是紧张。
一慌乱,我不自觉便在心里背起了散花口诀,平日里我一紧张总是有背诵口
诀的习惯,于是一时间,梅林中梅花纷纷飘落,洋洋洒洒,形成了花瓣雨。
他站在花瓣雨中,纳闷地说:「怎么,下雨了?怎会有这么多的梅花?」
他回头看我,看着我在暮色中越发透明的脸,飘飘欲飞的衣裾,他的眼里有
惊疑,道:「你,真是妖怪?」
我没有说话,咬着下唇,等待着他落荒而逃。
但他并没有走,反而看着漫天的梅花雨说:「若你真是妖怪,我今天倒是奇
遇了。」
他转过头来,俊脸上有捉狭的笑,「据说男人救了妖,妖都会以身相许的,
是这样的吗?」
我的脸上直发烧,不敢看他。
他却哈哈朗声大笑,我们在花瓣雨中互相对望。
我觉察到他的眼神在我脸上逡巡,我羞怯地低下头。
花瓣雨不断飘落在我们的发丝,肩头上………在地上如铺了厚厚一层花毯。
他长身玉立,在暮色中犹如一尊天神。
他清冷却热烈的目光就这样照进了我从来没被人窥探过的妖的内心。
他半晌都未说话,末了却吹了声口哨,那匹骏马从梅林深处出现,听从地跑
到他身边。
他看了我一眼,拉住马缰,一踩马镫,翻身落鞍,笑着便要扬鞭绝尘离去。
「哥哥——」我下意识地叫住他。
他勒绳顿住,在马上看着我,俊脸上是邪佞的神情,他微微挑高眉头说:
「怎么,你也要以身相许吗?」
我涨红了脸想说话,却一个字也说不出口。
他收敛起笑意,深深俯视着我说:「果然是不一般的绝色,年纪虽小却有着
颠倒众生的蛊惑力。但是——」他一拉马的辔头,掉转了方向,说:「你还太小,
不适合以身相许这个举动。」
「不,不是——哥哥,阿,阿九想问问哥哥的姓名——」我急忙喊道。
「以身相许」对于我来说可能还不太理解,但我知道记下恩人的名字是最要
紧的,容我日后有机会去报恩,这是我们妖精的规矩。
他犹豫片刻却不语,骑马便去。我一阵失落,悄然握紧了手中的夜明珠。
他在梅林尽头立住了。
他回过头来,远远望住我,微薄的嘴唇扬起,弯出优美的弧度,他说,让你
知道也好,我叫洛宸天。记住,以后若是让我再见到你,你就是我的。
说完,他策马绝尘而去。
洛宸天!这三个字如滚烫的火烧过我的心间,我从睡梦中猛地惊醒,我坐起
来,手抚着胸口,微微喘着气。
还未从梦中满目的梅花雨回神,熟悉的华丽暖阁却已提示着我现在正身处于
青楼中。
从十四岁到了欢喜阁开始,我注定就是个靠卖笑为生的凡人女子,早已不是
梦中羞怯清纯的花妖了。梦中的他,仍是多年前的英俊模样。少年时的他便是冷
冽不羁,多年后更是邪佞霸气。
一直以来,我都忘了他还有那么温柔和淳厚的一面,在我的记忆中,冷酷无
情的他带给我的都是无尽的折磨与痛苦。
可,不是说要忘了他,将前尘往事忘得干干净净的吗?
犹如那一场大火般,将所有的恩恩怨怨都一把火烧去吗?
却怎生的又做这些梦?!怎生的还会想起他?!
窗外骤雨已停歇,零落梅花已残。
我无力地靠在床榻上,用纤手掩住眼睑,不想睁开眼。
如果人生是一场梦,我只愿长睡不愿醒。
梅廿九~老鸨
眼见欢喜阁日益没落下去,做为欢喜阁有史以来最年轻的老鸨,我对愿意来
欢喜阁的姑娘只有两个要求:一、女的;二、活的。
欢喜阁原是方圆首屈一指的青楼,至少在我十四岁到十六岁的时候是。
那时侯欢喜阁总是白天门庭若市,客来客往,夜晚则是灯火通明、笙歌不断。
花街楼里莺莺燕燕,娇侬软语,一派温柔乡的甜腻。让多少富豪公子、英雄
豪杰沉醉不知归处,直怨春宵苦短。
欢喜阁嬷嬷莫墨总是捏着一方丝帕,见谁都抖动两下,然后展开如沐春风的
笑容,招呼这个招呼那个,把个欢喜阁打理得是生意红火,一团和气。
对于嫖/ 客来说,徐娘半老、风韵犹存的她绝对是一个出色的供应商。
不管多刁多难缠的客人她都能快速准确地迎合他们的口味,找到他们所喜欢
的姑娘,要唱要跳要嗲要怎样都随意,甚至他们得到的享受比他们原想的还要高
级与快乐。
就凭这一点,莫墨嬷嬷带领的欢喜阁便超越了其他的烟花青楼。
我不知莫墨嬷嬷是什么个来历,但是据说莫墨其实也经历了很多不为人知的
坎坷,她的身世是个谜,没有人知道她打哪儿来,将来会到哪儿去。
但有一次在打败春满楼获得第一青楼称号后,欢喜阁自己姐妹们举办的庆功
宴上,她喝醉了,端着酒杯在自言自语:「我自认为不是什么好人,所以一辈子
也没做什么好事。这个世界每个人都有罪,犯着不同的罪。我做老鸨的这几年,
却是我一生中最灿烂的时刻,但同时也是最昏暗的时刻。」
说完她伏在桌子上狂笑,直笑出泪来。
姐妹们都面面相觑,不知平日里刁悍强干的莫墨嬷嬷受了什么刺激,竟会有
如此感慨。
只有我不作声,端起一杯酒,默然喝下。
因为就在前几天,在欢喜阁的黛梅园子里,我看见她从一个年轻男人的怀中
起身来,满脸掩不住的春色,她看他的眼神里有痴迷与仰慕。
我的心咯噔一下,且不论这个年轻男人平日里总流连于楼里年轻姑娘的床第
间,就凭耳闻他和春满楼的老鸨走得很近的传言,我便无法相信这个男人有什么
真心了,相反,他是个可疑的危险人物。
人皆有爱美之心,老少配为什么不好,是因为旁观者一望即会怀疑这两个人
之间是否存在真挚的爱情。要知道没有人会喜欢年长自己许多的人,尤其是一个
青年男子对中年妇人,除非对方与自己外貌年龄相当,要不就一定是因为对方有
某些身外之物可以作为补偿。
但聪明如莫墨,却愚钝地听不进任何人的劝告。
爱情会让所有的人智商降低,莫墨也不例外。
阅男人无数的她,也不知道中了什么蛊,一心一意只等他。
她平日原本很注重我的意见,但只要我一提到那个男人,她便拉下脸来,容
不得别人说他的半点不是。她是一只扑进爱情之火的飞蛾,明知前路茫茫,却铁
了心地一头扎了进去。
既然劝说无补,于是我冷眼旁观。
看这对不般配的爱侣该以怎样的结局收场。
但是他们的结局远比我想象中的惨烈。
没有多久,那个年轻男子果然半夜席卷了莫墨所有的钱财逃跑,逃跑过程中
还不忘在欢喜阁燃起了一场大火。
幸好被起夜的一个姑娘看见了,急呼失火,全楼的客人和姑娘都起床乱作一
团,我还从来没发觉欢喜阁有那晚热闹过,火光映红了半边天,也映出了每个衣
冠不整的人惊慌失措的脸。
因为发现得及时,才没有酿成楼毁人亡的惨剧。即使这样,大火还是将欢喜
阁的标志——黛梅园烧成了灰烬,甚至还祸及了最靠近园子的沁芳楼。
沁芳楼中莫墨的百宝盒里,众多姐妹的卖身契便随着沁芳楼的毁灭化为灰烬。
经此一大变故,莫墨顿然垮了。我和姐妹们彻夜轮流守着她,生怕她寻了短
见。
她既不哭也不闹,每天只是枯坐着,眼神空洞,没有焦距。
但欢喜阁有许多事都等着她去料理。
火灾后的重建、各项名目的开支,欢喜阁姑娘的衣食住行,这些都需要银两。
但莫墨根本拿不出来,她多年的积蓄被那个小白脸席卷而空,他甚至还利用
莫墨的名义在外头借了高利贷。
天下只有锦上添花,却没有雪中送炭的道理。
于是闻说欢喜阁要垮台,天天便有债主上门逼债。
没有钱,就将值钱的东西搬走,没有值钱的东西,就把欢喜阁的姑娘拉走。
因为没有了卖身契的制约,一些欢喜阁的姑娘陆续被别的大青楼挖走,剩下
的除了几个和莫墨相交甚好的姐妹自愿留下外,便是一些老弱病残了。
莫墨虽然刁悍,但是心地还是很善良的。这些老弱病残都是无家可归被她收
留下来打杂,混口饱饭吃的人。
欢喜阁在一片墙倒众人推的吆喝声中摇摇欲坠。
我和一些留下来的姐妹们看不下去,便拿出一些原本积蓄下来的金银细软,
暂时打发走一些恶形恶状的讨债者,但重振旗鼓、挑起欢喜阁的大梁还是要靠莫
墨自己。
眼看着欢喜阁就要四分无裂,楼里的人就要失去赖以生存的栖身之地,一直
沉默着的莫墨终于木然地从座椅上站起,低声道:「召集全楼的人来商议事情。」
这是发生事件后她开口说的第一句话。
说是全楼的人,不过也就二十来个,比起鼎盛时期的二百多号人来说,有点
少得可怜。虽然鼎盛时期也就在前不久。
而且二十来个人除了我和欢喜阁红牌汝嫣、青瓷、了了、非烟、琴师容子配
以及其他十来个姐妹和丫鬟,还包括了两个厨房烧火做饭的老嬷嬷,两个园丁老
大爷,三个未成年的孤儿,最后还有龟公徐锦。
莫墨先是缓缓巡视了一圈,然后深深给大家拜了拜,沙哑着嗓子说:「是莫
墨没有带眼识人,拖累了大家,莫墨给大家请罪。」
汝嫣赶紧上前,拉住莫墨的手说:「嬷嬷,这也不能全怪你,别再难过了。」
青瓷也看着莫墨,安慰道:「嬷嬷,过去就过去吧,我们重头再来过。」
我对莫墨说道:「只要我们大家齐心协力,一定会将难关度过的。」
莫墨却惨淡一笑,说:「怎么重头开始?会度过难关么?我,我已经一无所
有了呵……」
这次变故,毁掉的不仅是她的财富名声,更毁掉了她好强的心气。
半晌她抬起头来,嘴角挂着一丝惨淡的微笑,说:「我已经老了,想找个新
的嬷嬷来管事,不是我要逃,实在是我无力再支撑下去。」
众人一阵沉默,尤其是几个孤儿,眼里闪着可怜而凄惶的目光。嬷嬷都要换
了,是不是意味着以后又将会失去一个安身的地方了呢?
「有谁自荐吗?」莫墨看着大家,没有人应声。
莫墨苦笑一声,说:「我也知道没有人愿意接收这个烂摊子,但是还是恳请
有谁能看在这么多老人和孩子的份上,站出来帮我分担一点。」
说着,她的目光转在了我身上。
她盯我良久,突然分开众人,上前就跪在了我的面前。
「别,莫嬷嬷,你,你怎么了?」我大吃一惊,急忙伸手相扶,「你这不是
折煞阿九么?」
但是莫墨跪着无论我怎么劝阻就是不起来。
她用力拽住我的衣袖,抬头恳切地说:「廿九,现在只有你能救回欢喜阁了,
请你接替我,重振欢喜阁,可以吗?」
「莫嬷嬷,你怎么会出此言?你也知道我对这些都一窍不通啊,况且也有姐
妹的能力在我之上,请你选别人吧,阿九答应你不会离开欢喜阁就是了。」我看
着她说道。
「不,你一定要答应我当欢喜阁的老鸨,不然我就跪死在这里,再也不起来。」
莫墨低声却坚决地说道。
她熟知我做事风格,我虽然年纪小,但是处理问题来却井井有条,而且心中
所想的和嘴上说的都有道理,她也教过我如何看帐本,记帐,原来她那时侯就有
把我列为后继接班人的想法了。
但是我不愿意。
当青楼艳妓已是身不由己,更何况是当个抛头露面、八面玲珑的老鸨?!
即使可怜,但也不能强人所难不是?
我没有再理会莫墨,抽身想要离开,却被她一把抱住腿,她抬起眼,眼里充
满了晶莹的泪花,她说:「求你了,阿九,我求你了。」
看着莫墨长跪不起,她身后的几个孤儿跪下了,老人跪下了,接着是欢喜阁
的姐妹们都跪下了。大家都用期翼的目光看着我。
我的鼻子一酸,面对着他们也跪下了,我哽咽着说:「你们,你们不是折杀
阿九我了吗?!」
莫墨望着我,说:「阿九,你就答应了吧,大家都需要你的带领,我相信你
会重振欢喜阁,不会让他们流落街头无家可归的!求你了——」
我看看莫墨,又看看满怀着希望的欢喜阁老人孩子,心一软,牙一咬,说:
「那,我试试吧。」
莫墨的眼里闪着喜悦的光,她深深盯着我,似乎要看进我的心里,她向我露
出一个奇怪的微笑,说:「有你,我就放心了。」
凭着残留的花妖敏锐的感觉,我直觉到莫墨有点不对劲。
但莫墨没有给我怀疑的机会,接下来几天她都在忙着处理欢喜阁各种事项。
看她很忙碌,大家都以为她开始放下过去而重新开始,都为她高兴。我也暂
时放下了那颗狐疑的心。
但是十五的那天晚上,出去看灯会的徐锦突然面色煞白地冲进楼中,嘶声大
喊,「姐姐妹妹们,快出来,莫嬷嬷,莫嬷嬷出事了!」
我和姐妹们狂奔出去,看见徐锦目光呆滞看着我们,一字一字地说:「莫嬷
嬷,她,她杀了人了!」
我们气喘吁吁飞奔到事发的地点。一路上河堤边都挂着红灯笼,到处都笼罩
着耀眼喜庆的光。
但就在这个喜庆的日子,莫墨她杀了人,杀的就是那个小白脸的负心郎!
我们看见的莫墨倒在地上,满地的血,她躺在血泊中,散乱着头发,脖子上
有一道深深的刀痕,她是自刎死的,死的时候眼睛还微微睁着。
而她的身边,躺着那个小男人和春满楼的老鸨,春满楼的老鸨和小男人是被
莫墨串着一剑刺死的。据说那个小男人以为躲过了风声,便大摇大摆地和春满楼
的老鸨一起出来赏花灯。
却没料到会遇见已经追踪他好几天的莫墨。
莫墨早有准备,她随身都带着一把佩剑,她是个习过武的女人,原本她是那
么刚强,但是那场盲目而荒谬的感情却让她变得脆弱了。
愤怒与耻辱让她重新又有了拿剑的力量,她是随时随地预备着要杀死这个负
心的男人,于是当她看见他在人群出现,便提着剑冲上前去当胸便刺,她的动作
之快,来势之凌厉,让周围的人都不及也不敢上前去阻拦。
那个小白脸估计想不到莫墨竟会如此刚烈,连忙抓过一旁春满楼的老鸨挡在
身前。
但莫墨的剑很长,她这拼了全力的一剑,竟将小白脸和春满楼的老鸨两人连
着一并刺死。
莫墨看着这两个人在她面前倒下,她看了看周围惊慌逃散的人群,抬头大笑
了几声,眼中却落下泪来。她凄然呆立片刻,然后从地上断了气的男女身上拔出
剑,往自己脖子上一剜,就此香消玉陨。
欢喜阁的姐妹们哭得死去活来。
我们都是莫墨一手调/ 教出来的。不管她的方法是严厉还是温和,她都是真
心为我们好。她就像我们的亲人一样,虽然平日里也嬉笑怒骂,但彼此之间都有
着深厚的感情。
汝嫣她们围着莫墨,抱起她失声痛哭。
我走上前去,蹲下身来,看着莫墨。
为了这样的男人死,值当吗?我在心里骂着莫墨,但眼泪却一滴滴地掉落在
她毫无血色的脸上。
透过泪雾,我用手轻轻合上她还微睁的双眼,她死不瞑目,世间本有许多她
留恋的东西,但只是一个疏忽,她失去了所有,也失去了生的意志。
我抚着她不再年轻的脸,心中充满了悲伤与无奈。
镜中花、水中月的爱情是个什么东西,就这样用宝贵的生命去祭奠,值得吗?!
我在无尽的哀伤里,暗暗在心里对她发誓:「莫墨嬷嬷,你放心去吧,我会
尽力让欢喜阁重振,完成你未了的心愿。」
十五,本是红色的日子,在我们欢喜阁上下的眼里,却成了无颜色的惨白。
梅廿九~赴宴
屋里熏香依旧,却多了股梅花的清香。
琉璃还是去剪了一大枝梅花插在花瓶里,用清水养着。
我看着她兴高采烈的神情,不由微笑着摇摇头,她还是不泯小孩子的心性。
琉璃站在我身后,为我挽起头发,开始替我梳妆打扮。
我对照着手中的镜子,开始自己轻施粉黛。我描黑了眉毛,往眼睑处又增添
了点粉红的色彩,同时加深了嘴唇的颜色,让唇在光线下闪着嫣红的润泽。
想想,我又用朱砂笔在额头画了朵红色盛开的梅花,这个画龙点睛之笔,立
刻让我原本有点素白的脸色顿时鲜活起来。
我知道现在我的整个妆容充满了艳丽与魅惑的色彩。
琉璃看了看我,莲步轻移,过去从花瓶中剪下一枝三朵盛开的红梅,簪在我
如云的发髻上。
就这样,便完成了每天夜晚我出去应酬的标准舞伎的全副行头。
我站起身来,揽镜自照,镜中人发髻高挽,身穿玫红色无领露胸紧身箭袖衫,
雪白的酥/ 胸若隐若现;腰系蜜色底镂红花的丝带,下着同色百蝶七彩长裙,勾
勒出修长而纤细的身姿。我披上薄如蝉翼的红帛,在原地转了个圈,动作柔媚,
轻纱飘逸,翩翩欲飞。
琉璃用倾慕的眼神看我,赞道:「九姑娘,你可真美。」
我牵牵嘴角,不可置否。
好看又如何,青楼歌舞伎再美,还不是遂了男人们好色的心?!
出得房门去,见欢喜阁的姐妹们都在大厅里等着。
她们都已梳妆打扮好,外面裹着貂皮大氅,里面是清一色的轻透飘逸纱衣,
行止间衣袂翩翩,一个个都宛若瑶池仙子。
徐锦迎上前来,说:「九姑娘,马车已经准备好了,现在就走吗?」
他看着我,清秀的脸上有着恭敬的神情。
我环顾姐妹们,向亭亭玉立的她们投去赞赏的眼光,问道:「大家都收拾停
当了吗?」
见大家颔首,我便对徐锦说:「锦子,那我们这就去吧。」
雨又开始下了,马车早等候在门口。
一阵刺骨的冷风吹来,我拽紧了斗篷的衣襟,回头看看正等着上马车的姐妹
们,也都在寒风中缩成一团。
我看看身上单薄的衣裙,心中无比向往那种裹着大棉袄,坐在热炕头,吸溜
着鼻涕,啃着热乎乎大白薯的场景,但我知道这只能在是梦中想想而已,现实中
绝无可能。
我们随时随地都要装扮地花枝招展,等候男人或饥渴或猥亵的眼光审阅。
不要笑我们只要风度不要温度,实在是:我们的身,都由不了自己。
此次去将军府露脸,是挽回欢喜阁声威的最后希望了,因此我们不惜任何代
价,都要展露出我们最好的一面。
连死都不怕了,还怕冷么?!
但春寒着实彻骨,我在心里暗暗叹了口气,这种天,还要出门去强颜欢笑、
以声色侍人,是怎样的一种无奈。我们黯淡的生活涂满了无穷的黑颜色,灰暗迷
茫得不知道尽头,明明很难受,还得装做什么都很好。
没有人怜惜,有的只是强取豪夺;没有人保护,有的只是欺凌屈辱。
我悄然握紧了手掌,心头涌起一阵悲凉。
应该是母亲说的,做人要比修仙好混。但回首我做人的来时路,处处艰辛。
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做人远比修仙更难熬。
假如时光可以倒头重来,我宁愿当个永不见天日的花妖,也不愿再做人。
马车在泥泞的道路上缓缓前进着。
不大的车厢里挤了七八个姐妹,大家互相取暖倒也不冷。
欢喜阁姑娘了了和非烟对此次受邀前去白将军府很是兴奋,有点坐立不安。
她们都刚至及笈年纪,涉足风尘未深,还未真正体会到青楼女子的辛酸与无
奈。
了了扑闪着大眼睛,迫不及待地问坐在身边的琴师容子配,「容姐姐,将军
府是怎样的,戒备很森严吧?那个白将军是个怎样的人呢?」
一身男装打扮的容子配正低头调着她的琴弦,顾不上答话。她琴艺卓绝,一
把古琴就是她的眼珠子,谁都动不得。
一旁的青瓷淡淡道:「去了,不就知道了。」青瓷人如其名,就像上等的青
花瓷器一样朴素清雅,她莹白素净的脸上是一派沉稳,半点也看不出是个风尘中
人。很让人喜欢。
却听得一声柔媚的轻笑,「了了,别急,那个白将军我见过的,不仅权高位
重,还是个美男子,你总会见到的,而且见了准喜欢。」说话的正是欢喜阁的头
号红牌,美艳妖娆得不可方物的汝嫣。
她轻靠在马车厢的一侧,妖艳动人,隐含风情,她的双眸泛着水光,眼波流
转之际,真是荡人心弦,勾人魂魄。
了了闻言羞红了脸,娇嗔着不依。
汝嫣凑过身去,依在她身畔,附耳低语。我含笑着摇摇头,这个汝嫣灌输的
估计不是什么好思想,果不其然,了了听了汝嫣的话,俏脸更红,作状要掐她,
汝嫣笑着倒在我身上。
我揽住汝嫣,在她脸上轻掐了一把,和其他的姐妹笑她。想当初我还和她争
过欢喜阁第一红牌的头衔呢,但现在我们却是生死相依的好姐妹。
我轻轻撂开一角的车门帘,车前坐在车夫身边的徐锦回过头来,问:「九姑
娘,有什么吩咐?」
我看了看他单薄的衣裳,对他说:「你冷吗?要不要挤进来?」
徐锦清秀的脸上掠过一丝暗红,他摇摇头,说:「不用,过一会儿就到将军
府了。」说着他看了看我,又道:「九姑娘,你在车里歇会儿吧,这阵子够你累
的。」
我笑笑点头将帘子放下,疲倦地仰靠在车座上,汝嫣低声问我:「遇到难事
了?」
我微微点了点头,不想让别的姐妹听见我们说话的内容,我不想影响她们的
情绪。
欢喜阁现在处境异常艰难。
嬷嬷莫墨不在了后,我就一手接起了她未尽的责任。
莫墨刺杀了负心汉和春满楼老鸨一事,在城里引起了轩然大波。人们一提起
这事,脸上便挂着心照不宣的暧昧笑容,在他们眼里,这就是一起争风吃醋的艳
杀。
更有竞争对手添油加醋,诋毁欢喜阁的名声,说欢喜阁的姑娘都是妖精,会
吃人的。
幸好衙门并不理会这些,我们才得以将莫墨妥善安葬,让她的一缕香魂终归
故里。
逝者如斯矣,但活着的人还是要继续将日子过下去。
心长在别人身上,我本不去理会人们心里的想法是怎样的。可欢喜阁虽然还
有红牌汝嫣和青瓷顶着,但因为出了人命,再沉迷于色/ 欲的客人也都有点忌惮,
毕竟这总是个不详的事情,谁也不愿触霉头。因此欢喜阁往日如闹市般的门庭,
现在冷落如可罗雀。
这就让我对此很是愤慨与介意。人心不古啊。
这边是毫无进帐,欢喜阁上下有好几十张嘴等着吃饭,那边是灾后重修、债
主逼债,让我整日绞尽脑汁,疲于应对。
今日高利贷债主吴少龙便带着一群打手大摇大摆进了门,他手里拿着借据,
一脚踏在欢喜阁大厅的红漆木椅上,嘴里一边嚼着槟榔,一边恶狠狠道:「快将
欠我的钱还上,不然我就带人来收房子了!」说话间槟榔鲜红色的汁水四溅,甚
是可怖。
说完他摸摸下巴,换上淫邪的笑容道:「顺便,再将你们这几个欢喜阁里还
剩的小娘子一并带走!」他打量着我,涎着脸道:「剩下的倒都是最漂亮的,怎
样,跟大爷我去享福如何?」
我强忍着内心的嫌恶,躲过他的毛手,冷冷道:「吴爷,奴家刚接手欢喜阁,
待查清事实再答复您也不迟。」
什么高利贷,根本就是和小白脸一伙的白手党,但小白脸死了,已无对证,
只得任由这个无赖色狼信口雌黄了。
吴少龙抖着手上的借据,狞笑道:「看来九姑娘是不想认帐了?!」
现在的欢喜阁已经今非昔比,根本找不到靠山来应对此种存心讹诈找茬的主,
况且他手中的借据上还有估计是莫墨醉后被按下的手印。
欢喜阁现在就剩下了一个空架子,若是还不起借据上的高利贷,只能将园子
抵押出去,届时姐妹们和那些孤儿寡老将流离失所,无处可栖身。
我不露半点声色,坐下给自己倒了杯茶,慢条斯理地说:「吴大爷,奴家又
没否认,您急什么呀?不过您也得体谅奴家一下,今晚白将军邀请我们欢喜阁的
姑娘去赴宴,正忙着呢。」
吴少龙眼睛一亮,谁不知道在这城里,白将军的显赫名声?白若愚将军家族
世代为朝中重臣,白将军本人虽然还很年轻,不仅功高勋重、地位显赫,而且还
是个风雅之士。城里权贵纷纷以赴白将军的邀请宴会为荣。
欢喜阁能被白将军邀请上,至少说明其还是一等的青楼。
若是在宴席上,哪个姑娘被白将军看上,到时告他吴少龙一状,那他就别在
城里混了。
他急忙收回踩在座椅上的大脚,脸上换了谄媚的笑容,说:「既然九姑娘忙
着,那吴某也不敢多叨扰了。我明日再来好了。」
我点点,淡然道:「那敢情好。」
吴少龙一挥手,让打手们先撤出大厅,但他又回过头来,对我说:「不过,
九姑娘还是多为欢喜阁打算打算,若是因为还不起债而关门大吉,岂不让大家都
笑话你九姑娘?」
我欠身道:「多谢吴大爷教诲,您好走,不送。」
随后我立刻去了顺泰钱庄。
顺泰钱庄的掌柜是个白白胖胖的矮子。我看着他从地上费劲跳到太师椅上,
犹如一颗圆滚滚的肉球,不住打晃,累得他直喘气。
他爬在桌子上,作势翻了翻面前高高一叠的帐本,对我说:「九姑娘,对不
起了,我们还是查不到你要找的那笔款项。」
我透过蓑笠上的面纱低声恳求他:「